张汝伦:读书与人生

来源:《书城》杂志 作者:张汝伦 时间:2017-06-26 【字体:

我自己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又是教师,老师和学生讲的话,无非也就是如何读书,或者督促学生去读书。所以在这样的过程中,会对这个题目有比较多的想法。同时,为了了解现在中国人读书的情况,我也会非常关注一些数字,从中可以看出一些比较。现在全世界读书的冠军是以色列人,人均读书每年六十九本。所以,像这样一个人口数量不大的国家,创新思维能力却能在世界排名前三,他们创造的各种各样的专利,也相当惊人。相比之下,我们中国人显得很寒碜,去年我国的人均阅读量官方公布的数据是三本多,但回过头来想想,中国人口基数那么大,如果十三亿多的人每人读三本书的话,也不会有这么多书店关门了。所以,恐怕中国人年均读书量在小数点以下。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留学回来的时候,书店开始纷纷关门,直到最近才开始有些起色。但总体上来说,现在国人读书的情况仍不是很乐观。这一细节很能说明当下的许多问题。辨别德国人很容易,在火车上、飞机上、汽车上看书的肯定是德国人。我们中国人也很好识别,也在看,但看的是手机,反差真是太大了。

其实,我们中国人是非常爱书的民族,爱书的传统也流传在我们的日常语言中。比如书香门第、书礼传家,夸一个人我们会说他有书卷气,甚至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们的古籍上也反映了这一点。《论语》一共有二十篇,篇章和篇章之间,没有什么很强的先后逻辑关系。可是把《学而》放在《论语》的第一篇,绝不是偶然的。《荀子》的第一篇是《劝学》,中国古代还有很多不那么有名的著作,往往也都是以“劝学”或者类似的名称为开篇的。为什么?因为我们中国古人认为人之为人的关键就在于读不读书。我今天的切入点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论语译注》  杨伯峻译注  中华书局2013年版

《论语译注》 杨伯峻译注 中华书局2013年版

读书对于中国古人的意义

中国古人,对其自身有着比较深刻的思考,这一思考和全世界其他几大文明和宗教是差不多的,即认为人是一种很危险的动物。人最大的问题是身上有很多非理性的、兽性的因素。而这一部分的因素又和人的生理本能结合在一起,要它不起作用是不可能的。

现在很多人看书,往往是以道听途说或者网上说的为主。网上告诉他们,中国古代人的思想很幼稚,不像西方这么老练。西方向来就认为“人之初,性本恶”,因此丑话就讲在前面,把法制定好,不相信人的道德自觉,所以西方一切井井有条;而我们中国人相信“人性善”,人可以道德自觉,不用法治。其实,这种说法太小看我们的祖先了,恰恰相反,我们的祖先对人性的阴暗面有着相当深刻的理解。我们来看儒家的三个创始人。孔子的《论语》一共一万五千九百来字,有一句话出现过两次:“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这句话当然不能完全照字面意思上去理解,夫子在这里其实是说“好色”是天生的(“饮食男女,不学而能”),而好德,非得要经过长期的努力、要通过一定的教化,才能养成。通过师长的教诲,学校的学习,人才会知道要孝敬父母、要谦让老人、要照顾小孩、要爱护妇女。这些纯靠人的本能是不可能的。好德是需要后天培养的,才能成为“第二天性”(second nature),这需要很漫长的过程,不容易。

孟子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翻成白话文就是人和禽兽差不了太多,那么一点点差别就是人有道德良知。孟子讲得非常清楚,道德良知是需要培养的,如果不培养,是长不起来的。所以他又有一句话:“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人为什么要读书?人读书就是求其放心。我们每个人都有道德良知,但这只是说每个人都有这种可能,可以获取。一个人的道德良知,需要通过长期的人文教育的培养才能够养成。孟子对于人的道德自觉其实是挺悲观的:家里如果丢了鸡和狗,都知道要去找,可是良心丢掉了,谁会去找?

儒家第三个创始人荀子,直截了当地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人性从根本上来说,是顾自己的,渴了就要喝,饿了就要吃,喜欢的东西就会想拿。之所以能够先人后己、舍己为人,都是在经过一个很漫长的读书学习过程以后,需要自觉努力才能具有的德性。

善取决于后天的人为努力,而人为努力的第一步就是读书。所以,中国古人才说读书是为了明理。父母把孩子送去上学的第一天,哪怕是未来的皇帝,都是要给老师磕头的。因为我们中国人知道,父母生的是我们的身体,而老师(文明教化的化身)让我们成为一个懂道理的完整意义上的人。一直到今天,虽然现在不讲究那些了,但人的潜意识很厉害,如果看到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在公共场合吵架,人们就会骂:“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为什么人们对读书人的要求更高一些?因为不知者,不为过,读书人应该是懂这些道理的。

因此,以前中国人不尊重老师的罪名,可能就比不孝敬父母小一点点,也是罪恶滔天。老师是帮助人们读书明理、成为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的一座桥梁。所以他与天地君亲一起成为古人礼敬崇拜的对象。人们尊崇的不是老师个人,而是作为成人之关键的读书。但这种读书的重要性,到了今天,有些颠倒了。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买学区房,为什么经济上宁可吃亏也要让孩子上好学校?不是为了让孩子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而是为了让孩子将来赚大钱。

其次,我们古人也发现了,人类从自然天赋上来说是不如很多动物的。没有很多动物跑得快,没有很多动物力气大,爪牙不够锐利,目光不够灵敏。凭我们自己的这身皮毛,过冬都很困难。可是人为什么能够在大自然中胜出?因为我们人可以通过教育和读书,把一代又一代积攒下来的经验和知识传承下去,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加以提高;相反,动物虽然有很多的本领和天赋,我们人类望尘莫及,可是它们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有语言,没有文字,更没有书。它们无法拥有人类文明独有的东西——读书与教育。因此只能一代又一代去重复先辈的本能,不能突破也不能超越。因此,我们祖先很早就发现了人类文明是通过读书来传承的。一旦不读书,文明就会死亡。

今天我们保存文明有很多的手段,有光盘、胶卷、恒温室、现代印刷技术,还有数码技术。可是,如果有一天人类不愿意再去读这些书了,那么光盘就是一堆塑料,胶卷就是一堆化学材料,书就是一堆废纸。文明需要人去传承,不是说把书放在那里就行了,书放在仓库里没人读,它就是一堆纸。所以读书要紧,没有人读书,书就完了,这个文明就完了。

那我们现在有没有这个危险?有。比如说《左传》。看《左传》当然很吃力,要查很多字典,要看很多参考书,甚至于要请教很多人。但现在的人如果不去读它,很快的,一代人也就二十五年,过一代人就会出问题。倘若有一天,全中国没人能看懂《左传》这本书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左传》就不存在了。所以我们甚至应该在存亡继绝的高度上来看读书。

《左传》  [战国] 左丘明著  [晋] 杜预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左传》 [战国] 左丘明著 [晋] 杜预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秦始皇“焚书坑儒”,到了汉朝,很多古代经典已经没了,但幸亏有些耆老硕儒通过背诵记忆,将经典储藏在大脑中,我们现在看到的先秦经典,许多都是这样才保存下来的。到了汉朝天下太平,那些经学大师才将记忆中的经典记录下来,今天才有了那些书,要不然就失传了。所以,文明说脆弱也很脆弱,没人喜欢,就会消失。中国古人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文明的脆弱性,所以在几千年的时间里,把读书这件事情不但说得很重要,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将它说得很神圣——皇帝要带头读书,至少在理论上,不读书的人、考不取科举的人就没有资格当官。所有这些措施,都在营造着一个气氛,在巩固着一个思想,那就是读书是人之为人的根本。

再次,我们中国人从古至今,都很钦佩有教养的人。举手投足彬彬有礼,言谈举止温文尔雅的人,总让人暗暗佩服。相反那些在公共场所不管不顾,打电话、大声说话的,我们总是会感觉不舒服。不要小看这些细节,很难。我们的祖先已经看到要培养一个人的内在气质、言谈举止很难,这些也是要靠读书。读书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气质,与人打交道能让人如沐春风;谈吐优雅,别人即使和你闲聊都会觉得能学到很多的知识。这些细节,没有几十年的功力也是办不到的。

凡此种种,都使得我们古人对读书非常重视;对读书人比较尊重;对目不识丁、不识之无者,不免有点鄙视。

读书和人的生命相关

关于读书,我们现代人当然也有很多理解,也可以从很多方面去谈。其中最多的是实用性,比如要考个证买点参考资料,又比如孩子要考试买点辅导材料,怎么装修买本书来看看,怎么炒股买本书来学学,怎么养宠物买本书来了解一下,怎么当个合格的经理人买本书无师自通……这都是些实用性的书,读它们是为了达成某种实用的目的,不是为了自身的教养。还有第二类读书纯粹是为了消耗时间,读书是为了娱乐。我们古人对这两类读书,基本上不予以考虑。第三种是无聊才读书,那更是不在考虑的范围内。真正的读书,对个人来说,应该是有助于提高和完善的;对文明来说,应该是有利于促进和发展的。

所以,我讲“读书与人生”,实用的书和无意义的书,我都不谈。

读书应该和我们的生命相关。今天的我们能否将读书看作是人生必要的功课,甚至和吃饭、喝水一样,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就要读书?王元化先生晚年得了青光眼,不能再看书了,他几次和我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不看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在复旦找了几个研究生,给他念书。在他看来,不看书就等于生命的结束。这是我亲眼见到的,真正的读书人应该有这样的风范。

活到老,学到老,那是一辈子的事情。很多人,本科、研究生毕业以后,这辈子再也不买书了,甚至还有很多人抛售自己大学四年读过的书,不会想到要把这些书留下来,因为这些书记录着我们生命的轨迹。现代社会,很多人比拼自己在戈壁滩能不能坚持下来,还没见过有人比拼谁能先把《精神现象学》啃下来。太多的人在比力气和耐力这些外在的东西,比内在智慧和教养的人却很少。

《精神现象学》  [德]黑格尔著  贺麟译  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

《精神现象学》 [德]黑格尔著 贺麟译 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

重视的是肌肉不是大脑,这里的问题在哪里?为什么越来越多的观众喜欢看小鲜肉?在我看来,责任不在于他们本身。中国的古人认为读书是我们自我完善必不可少的途径。有一句话叫“学坏容易学好难”。喜欢肌肉和小鲜肉,与人类生理本能结合得近,所以很容易;但追求道理,却稍微远一点,也更加难。三十年前,“文革”以前的那些世界名著重印。我记得那会儿的上海人是彻夜排队买经典,下着雨,还继续排,还一直排到了新华书店旁边的小弄堂里。现在还有这样的情景吗?要让一代人一夜不睡觉去排队买书,那是祖宗几千年留下来的功德,才造就了这样一代中国人;而隔夜排队买股票,不需要教都会。这样一对比,就知道,我们古人为什么把读书看得如此重要,因为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并不简单。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喜欢看手机,不喜欢看书?还是在于人的惰性远远大于他的自觉性。这就是我说的第一点,人身上有惰性和阴暗面,读书却可以让我们自我完善。

第二点,虽然不是每个读书人都讲道理,但读了书至少可以让人懂得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一点在今天依然很有意义。比方说,我们司空见惯的一件事情,马路上车是不让人的,都是人让车。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不想讲道理。不想讲道理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只相信法了,倘若法律规定,车不让人,罚款五十元一次,那就会让人了。讲道理没用,人民币有用。请问人格和自尊心到哪里去了?在我看来,一个人有自尊心和人格,体现在他能够按照道理去做事情。

第三点,文明要代代相传,要通过读书。如果不读书的话,我们的文明就得不到传承。我们人类读书不只是为了个人,是为了大我,是为了祖先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基业——无形的、文明的、精神的、文化的基业——不至于在我们这些不孝子孙手里失传。

第四点,认识世界。认识世界有多种方法,但我们现代人还仅仅停留在经验范畴里去认识世界,讨论为何要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旅行,这没有问题。但是作为一个个体,即使穷尽一生之力,用脚去丈量世界,一双肉眼所能认识的世界,最终也只是沧海一粟;而读书,可以让我们对过去、现在、未来,宏观世界、微观世界,有全面的了解。你说,哪种认识世界的方式更全面、更深刻、更重要呢?我们中国人以前有句话“不出门而知天下”,指的就是这个。德国哲学家康德,一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出生地柯尼斯堡。有一次,一个意大利人慕名去拜访他,谈起了罗马,康德谈到了罗马的很多情况,意大利人大为吃惊,以为他去过意大利,其实不然,康德知道的这些关于罗马的情况都是从书上看来的。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在于,通过读书能够掌握前人千辛万苦达到的智慧。书看得少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就会非常肤浅。现在的资讯、出版那么发达,我们比任何一代的古人和前人都具有更有利的条件去了解人类的文明和世界。我们为什么不去做呢?可能孔夫子那个时代的中国人看到的世界还不大,继承的知识还不多。但孔子会要求学生尽可能多地去了解世界,“一事不知,儒者之耻”。孔子说自己没有别的优点,最大的优点就是活到老,学到老,所以才会有“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样的话。天天读书,成了他主要的生活方式,连自己一天天老了都不知道。读书就是他生命活动的主要形式。

第五点,读书人和不读书的人不一样。孔子就要求自己的学生“文质彬彬”。他有一个学生叫子路,非常勇敢,但是不怎么读书。有一次卫国国君想请孔子去从政,子路问老师,去了卫国之后第一件事会做什么?孔子就讲了非常哲学的一个话题“必也正名乎”。子路根本跟不上老师的思路,他认为当时卫国的问题是父子两人在争夺王位,请孔子去是要他拿出一个具体的方案,“正名”这件事情怎么会扯得上呢?缓不济急么。所以孔子批评他“野哉,由也”。不懂装懂乱说一气,就是“野”,没文化,没教养。

现在社会上有很多学习班,教人们衣服如何搭配,身材如何保持等,但这些都是外在的东西,却没有看到一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语言。卓别林身高不到一米六,可是你们觉得他丑吗?他只要一说话一表演,便让人完全忘了他的外在,觉得他的魅力是挡不住的。“言谈举止”,“言”是第一位的,只是我们现在不讲究这些了。但这些还都是外在的,还有内在的素养。

一个人书读得多了,他对世界的占有才更丰富。中国自古以来讲究怎样活一辈子。但一辈子如何更丰富、更充实、更值得?毫无疑问,能够最大程度地掌握人类所创造的文明,这一辈子才会值得。如果只会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却不明白它的好处,便是人生的损失。

短短二十字的唐诗,你若读懂便会对人生有深切的感受,有时会莫名感动,它给予你的审美享受也绝不是外在的物质所能相比的。但这些感动需要长期艰苦的努力才会有,一要读,二要想,三要有好老师,四要有好的朋友,才能得以进入这个世界。冯亦代先生是研究英美文学的专家,上世纪八十年代,金斯伯格(Irwin Allen Ginsberg,1926-1997)到中国来访问,冯亦代先生全程陪同。金斯伯格对他说:“中国是诗歌大国,能否介绍几首唐诗?”冯亦代先生第一首介绍的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因为他认为这首诗最简单,可是他忘记了诗中“月光”与“思乡”的关系意象是中国诗特有的,如果不在这个文化世界长大对此是无感的,尤其翻译成英文更是没有诗意。果然,金斯伯格无动于衷。第二首是杜牧的《赤壁》,欣赏这首诗要懂得三国的背景,没有中国历史知识的人很难读出所以然。而第三首诗选对了,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他刚翻译完,金斯伯格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贾岛的这二十个字把人性深处最不易表达的东西写出来了,恰到好处。背出来只需两分钟,读懂它却需二十年,要有自己的人生经验与体悟才能享受。

阅读经典的重要性

人生需要读书,而读什么书非常重要。我经常与学生讲,北京养画眉鸟的老先生在画眉鸟改嗓的时候是不会放鸟出去的,因为一旦学了野鸟,它的嗓子就再也改不过来了。所以读书伊始,开口奶就不能吃坏,一旦吃坏就与学了野鸟一样,这辈子再难进入文明正脉中去了。

读书明理、自我完善、传承文明、认识世界以及提升自身修养,正因为有了这几条,才要读书。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要问读什么书?在我看来,读书,还需着重于读经典。人类千辛万苦留下的这些宝贝,是人类文明得以在此星球上延续的定海神针,是无穷智慧的结晶。如果经典被遗忘,那人类必将灭亡。如今社会对待经典的态度值得检讨,其中主要是对“经典”一词的用法太任意。这个词是沉甸甸的,如果乱用此概念,那说明我们的敬畏之心荡然无存。人可以因很多外在的手段被封为大师泰斗,但包装终究会脱落,总有一天如同笑话。林肯说:“你可以在一些时候欺骗一切人,你也可以在一切时候欺骗一些人,但是你不可能在一切时候欺骗所有人。”营造或运作,出不了一个真正的大师,而经典更是如此。经典需要五十至一百年以后的人来评定,因为经典需要时间跨度。

什么是经典?刘知幾的《史通》说:“自圣贤述作,是曰经典。”经典有一个基本要求,必须是圣贤写下来的,有人格的品质、学问的品质、智慧的品质、地位的品质才能够称为经典。英语当中相当于汉语“经典”的有两个词:一个是“canon”,一个是“classic”。“canon”一开始指的是基督教的教规,后来延伸为一般人类行为的准则和规范,最后延伸为公认的千秋万代得以相传的著作。“classic”原指第一流、高质量、堪称典范、具有持久重要性的著作。这些定义与中国人所谓的“经典”是重合的,因为“经”与“典”都有常道与典范的准则意义。经典,必须能够代代相传,所以我们现在没有资格说哪部电视剧是经典,这需要让子孙们来说。后代人生活在不同的文化环境、经济条件与社会状况下,能够打动他们甚至让他们激动不已的,才是经典。我未曾想过九〇后的孩子听《论语》还会泪流满面,一般人认为喜欢奥特曼、变形金刚一代的孩子怎么会欣赏孔夫子,但孔夫子的确在两千五百多年后还能感动后来的人,感动信息社会与后工业时代的人,这才是经典。

有人提出经典必须具备如下四个特点:

第一,经典应该具有内涵的丰富性,比如贾岛的二十字诗,内容丰富,至少能够讲一堂课;第二,经典应该具有实质的创造性,比如《易经》《诗经》《史记》《论语》;第三,经典应该具有时空的跨越性,中国的能够打动西方,西方的让中国人读,照样服帖得五体投地;第四,经典应该具有无限的可读性。这当然说得都不错,但还不够。

经典的好处是永远读不完。西方有位哲学家说过,他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每读一遍就像从未读过,这本书属于世界上最难读的书的前几位。我每教一次也都好像第一次读一样。再比如《论语》,我每次教也像第一次读一样,它具有无限的可读性。古人云:“诗无达诂。”意思是说诗和理工科的题目不一样,理工科的题目是有标准答案的,而读诗歌却与你的阅历、文化程度、修养以及审美境界有关,所以诗是常读常新,并没有标准答案的。读经典是极有趣味的事,每一次读都感觉收获无穷。康德与黑格尔的书读至第六七遍时,你还会觉得好像没有读过一样,又看出一些东西来了。所以,经典具有无限的可读性。

英国诗人T. S. 艾略特在《什么是经典作品》中说,假如我们能够找到一个词能够充分表现经典的含义的话,那就是“成熟”。这个定义很有创造性。什么叫经典?两个字,成熟。因为经典作品只可能出现在文明成熟的时候,它一定是成熟心智的产物,赋予作品普遍性的正是这种文明以及诗人自身广博的心智。中西方的古代经典集中出现在两千五百多年前,这不是偶然的。那时中华文明和古希腊文明都达到了成熟。汉语在那个时候成熟了,诗歌中的很多词语变成了朗朗上口的成语,流传几千年,就是因为语言运用得特别好,是中国古代汉语成熟的表现,而诗人本身心智成熟,所以对那个时代成熟的文字及语言得心应手。

如果问俄国人俄语谁写得最好?他们一定会说第一是普希金,第二是托尔斯泰,因为到了他们手里俄语才真正成熟了,所以难以超越。而德语谁写得最好?我问过很多德国的同行,答案是歌德、海涅和尼采,他们德语的写作能力今日都无人能超越。而中国,杜甫对汉语的掌握可谓出神入化。我一九九七到一九九八年在德国教了一年书,带的唯一一部书是《杜工部集》,因为杜甫在哪里,中国就在哪里,他对汉语的成熟掌握如同神一般,而他的心智也是超一流的成熟,所以两个成熟加在一起才有这样的天才。

多方面的成熟才是经典的标志,也是经典得以产生的条件。经典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人类经验的高度总结,这样才能对后世有指导性的意义,成为超越时空的教诲与训导。一个九〇后的孩子说,孔子说的话就是我们心里想说的话,就是这个道理。

文明如果不成熟,人类就没有足够的材料去总结;心智如果不成熟,人类就无法进行这样的总结;语言如果不成熟,人类就无法表达这样的总结。所以经典永不会耗尽。只有成熟的语言才能曲尽其妙地表达永不枯竭的丰富性,经典之所以对人类世世代代都有重要意义,是因为它包含了深刻的思想,而深刻的思想只有在文明成熟以后才会产生,只有成熟的思想才会有深刻的思想,粗陋的语言根本无法表达深刻的思想。所以,经典意味着成熟。

经典具有无限的可能性,经典一定是一本人们可以常读常新的书,用当代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话来说,经典就是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当然这也要求读者是有思想、有发现能力的人。对于没有思想、没有发现能力的人,经典当然也是不存在的。所以,经典对读者也是高要求的。任何的经典,我的看法都是活在当下的,对于一个真正有思想及发现能力的人来说,所有的经典都是他那个时代的经典,只有思想能力孱弱、缺乏想象力的人才会把《论语》《史记》看作是过去时代的古书。也没有一个好学深思者会认为《荷马史诗》表达的是虚构的希腊神话而不是复杂的人类经验。没有一个真正用思想读书的人会认为先秦思想家和古希腊哲学家只属于先秦和古希腊而不是我们的同时代人。

据说日本人在二〇〇〇年时,制定了一个诺贝尔计划,到二〇五〇年要拿五十个诺贝尔奖,到二〇一六年,他们已经得了二十余个,而中国在自然科学方面只有了屠呦呦一个,还是在实际应用方面。日本人得诺贝尔奖不是撞大运,他们已经有一个可持续发展的机制。二〇一四年,名古屋大学的两个教授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这两个教授的老师是二〇〇八年得的,老师的老师是二〇〇二年得的,传代了。日本获得第一个诺贝尔物理学奖是一九四九年,在日本广岛还是一片废墟的时候得的,获奖者叫汤川秀树。他在自传中写道:“我之所以发现介子源于我十六岁时读《庄子》时受的启发。”我们会想《庄子》与高能物理学有什么关系,《庄子》会对研究高能物理学有什么帮助?

《为什么读经典》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著  黄灿然、李桂蜜译   译林出版

《为什么读经典》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著 黄灿然、李桂蜜译 译林出版

我想说明的是,经典的意义是超出它表面范围的,而且经典永远是活在当代的。无视经典、小看经典、不读经典、忘掉经典是自己把自己害了。经典著作并不是单纯的书,而是人类经验不可分割的基本组成部分。它们与人类一起生活。

另一方面,阅读经典是人类成长的基本方式。孔夫子教学只教“六经”,而两千多年中国读书人主要也是读经。爱因斯坦说他经常会拿出康德的著作来读。我们每次阅读,经典都会展现出新的深度与广度。如果一个人每次读到的都是第一次读到的东西,那么这个人就是没有思想和生命活力的读者。经典是意义的源泉,思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朱熹尽几十年之力著《四书集注》。经典是无法一览无遗的,是随着我们的理解与领悟力以及问题意识的提高而不断产生新的意义,博大精深,不可方物。

科林伍德说,当我们读一本书的时候首先要知道这本书是讲什么的、要回答什么问题。所以理解文本的首要前提是要提出问题,然后把文本视为问题对我们的回答。因为提出问题就是打开了意义的各种可能性,文本的意义是永无穷尽的,一代代人会提出不同的问题,并以不同的方式去理解。而读者不能随便提问,很显然,如果要向经典文本提问,首先要读懂它在讲什么。

任何对经典的评论都无法代替对经典本身的阅读。任何关于经典的二手著作永远只有次要意义。经典本身是泉眼,我们的种种解释是从泉眼中产生的泉水。并不是所有对经典的解释都是合理的,但不合理的解释毫不影响经典的地位。很多事情坚持了,就能自然而然读懂了。因为经典早已成为我们历史经验的一部分,所以未必始终让我们觉得出乎意料或始料不及;相反,卡尔维诺说:“一部经典不一定教导我们一些不知道的东西;有时候我们在一部经典作品中发现我们已经知道或总以为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却没有料到我们所知道的东西是那个经典文本首先说出来的。”真正深刻、独特和意想不到的地方是我们读经典的共同经验,尤其是中国儒家的经典,往往看上去不像西方哲学那么莫测高深和不知所云,实际却不然,如果我们用心研读的话还是可以发现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的。

另外,不要带着一个具体目的去读经典,阅读经典本身就是目的。不能把经典作为一个需要我们从外部加以征服的客体来对待,而应该把阅读经典作为丰富我们思想、经验的必然的途径,作为我们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来对待,让它最终融入我们的生活和生命本身。西方人说,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孔夫子也说过“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为什么他认为读书的最高境界是让我们感觉到快乐?因为读书本身就是目的。读书不仅是为了求道,生命通过得道而完善、丰富、提高,进而融入宇宙天地,这种快乐是不可言喻的。我认为一个人大彻大悟的时候就是读完了一本经典的时候。

有人问我,什么是性灵?我认为不具备性灵的人看到菊花认为菊花能治病或者把菊花放在房中很有品位,而有性灵的人不仅会看到审美的愉悦,更有做人的激励,最后会有认同感。同样,不具备性灵的人喝茶,也会讲究茶器、茶叶与气氛,可他不懂喝茶最高明的不在茶,而在茶之外,是精神上的轻松与通透。

经典之所以能够融入我们的生命,构成内在的骨骼,是因为真正的经典不论内容如何,总是和宇宙、人生有关,构成我们安身立命的依靠。卡尔维诺说“经典可能是一本与古代护身符不相上下的书”,是不可离身的。我们对任何经典表达的思想不一定都要双手赞成;相反,即便对经典有最高敬畏感的人也会有不同意或不喜欢的经典。我可以不喜欢经典作家,但是我必须要读经典。即使是我们不喜欢的经典,那也是我们经验的一部分,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所以我们才那么急切地要去反驳。

人类的文明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经典构成的,世界各民族精神文化的基石都是他们的经典。比如希腊文明,如果离开希腊神话、希腊悲剧和希腊哲学是无法想象的。讲中华文化精神世界,离开《道德经》《庄子》《十三经》就无从谈起。经典是人类对世界及自己理解的集中体现,经典帮助我们理解我们是谁和我们所达到的位置。经典既是文明的基石也是文明的坐标,我们对自己时代文明的种种认同、批判和反对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经典这个坐标,而我们对自己的认识不能没有这个坐标。我们究竟是谁?我们现在怎么样?去向何方?基本是根据此坐标来判断的。

有了经典,我们的品位就会提高,我们的眼界就会放宽,我们的生活会变得无比丰富。我们每个人都有喜怒哀乐,但进入经典后这些会变成审美的一部分而化解。但如何进入经典世界去?这又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

本文选自《书城》2017年6月号

张汝伦读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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