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与邓友梅（左一）、徐非光

最近媒体报导关于“日本八路”小林宽澄和小林清的故事，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位“小林同志”都出在我们胶东(山东半岛)抗日根据地。据报导现年95岁的小林宽澄应邀来中国参加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活动，很遗憾小林清却没能来!不错，我见过小林清，只见过一面，虽然过去70多年，但那心情，那情景，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如果我没记错，他现在应该是93岁，大我3岁。那是1945年春，我胶东抗日根据地向敌伪据点开展大规模的政治攻势。我当时在八路军地方武装担任政治干事，主要任务是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指挥民兵开展宣传战、破袭战、反扫荡……。早在1944年春，我们就听说全国多个敌后抗日根据地已经开始反攻，我们黄县(龙口)地区东部的石良集、小莱山庙两个据点，已为我主力部队攻克，民兵和当地百姓兴高采烈欢呼着拆炮楼子、斗汉奸。

但是，附近的黄城集据点仍然负隅顽抗。这个据点驻有日军一个小队不足30人，小队长金藤凶恶残暴;另有伪军一个中队，中队长王三儿是个死心塌地铁杆汉奸;还有伪区公所、乡公所约200余众。从1940年修建据点以来，每年春冬两季都疯狂出动向东南山区进行扫荡，烧杀抢掠。据点建有两座碉堡，工事坚固，还有一座监狱，关押着一批又一批的抗日分子(我曾于1941年冬16岁时因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被捕，在此关押40多天，后发配满洲充劳工，几经辗转于1943年逃回山东老家上山当了八路，继续抗日救国。所以我对这个据点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从1944年冬，日军便龟缩在据点不敢出动，我军对它实行经济封锁、政治攻势……

一天黄昏，我们根据上级命令，集结200多民兵，准备对黄城集至黄县城的东段公路进行大破袭：挖公路，割电线，以切断其相互联系。同时向黄城集据点进行喊话劝降，为大反攻做准备。

参加这次行动的还有主力部队一个排，由一位政治指导员带队。在距离据点7华里的一个村子集结。指导员告诉我：部队吃派饭，玉米饼子，高粱面糊糊。另外再准备一个人的烙饼炒鸡蛋。我一边给村长打招呼，心里在骂他“你小子官不大还搞特殊……”不料开饭时，指导员把烙饼炒鸡蛋端给一个中等身材的战士。他身体健壮，着装整齐，却未带武器，只是背了一个铁皮制作的喊话筒，同战士们挨排坐着。他突然站起来面对指导员大声喊叫“不要，不要，我的优待的不要，我的俘虏的不是，我的八路的干活，日本八路……你开玩笑……你不知道啊?”说着猛地站起来抢去两个玉米饼子大口吃起来。周围的人感到惊奇都把目光集中向他：“鬼子，他是日本鬼子!”他放大声音：“不，不，我的日本鬼子的不是，八路的干活。”月光淡淡，夜色朦胧，一些村民，特别是孩子们都好奇地蜂拥拥过来“看呀，看这个日本八路!”

当兵的吃饭都是狼吞虎咽，速战速决。饭后，指导员面对民众“咱们请日本八路小林同志给老乡们讲话”在场的人都热烈鼓掌。小林同志有点激动，但很坦然，也很健谈。他郑重地向群众行了一个军礼：“我的那个日本鬼子的不是，日本的老百姓，木匠的干活。日本帝国主义，天皇、军阀、财阀，他们贪婪，贪得无厌，剥削日本劳动人民，不满足，强迫征兵，发动战争，占领中国，占领亚洲，烧杀抢掠。战争要死人，我们杀你们，你们要反抗。我不愿意杀人，我怕，我不想死。我想我的父母，他们在家乡为我担心，为我痛哭……”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我明白，我们是侵略者，侵略是非正义的。你们反抗是正义的，正义必胜。你们抗日救中国，我们反战救日本。我们小小的日本国几百万人出来当兵打仗，国内征兵16岁到60岁，死亡!死亡!战线越拉越长，从亚洲北端到亚洲南端几万公里，消耗大大的。日本国内男人与女人1∶6，危险!危险!大大的危险!日本要亡了，再打下去我们自己要亡了!”说着他呜呜的哭了。“中国好，八路好，军民一心，官兵平等，八路好……”指导员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小林同志，你讲的大大地好，你坐下休息休息。”我也上前同小林紧紧地拉手。接着指导员又面向群众“老乡们，小林同志是日本反战同盟的成员。哦，大家可能不知道，日本发动侵华战争，日本人民是反对的。所以日本共产党主席野板参三(中国名字叫刚野进)把总部搬到中国，在延安成立<日本反战同盟总部>各根据地设有分部，专门做反战宣传。小林同志在1943年夏天的一次战斗中负伤被俘，被我医疗队治疗康复，他自愿参加反战同盟，他积极学习毛主席的《论持久战》《矛盾论》，他爱日本，也爱中国。帮助我们宣传反战救国，今晚同我们一道向黄城集据点喊话劝降。”又一次热烈的鼓掌声。

天渐渐的暗下来，部队顺序出发，到达目的地。民兵们按原计划分段开始，锹镐齐动，对公路进行大破坏。路边的电线杆一棵棵被挖出来扛走……与此同时，主力部队在靠近据点的南、东、西各一个班选好隐蔽点，同时向碉堡开了一排枪。炮楼上的两盏汽油灯被击灭，据点内顿时大乱，接着便是机枪向我方疯狂扫射……

小林乘机枪响的间歇手执喊话筒，直对碉堡大声喊话，滔滔不绝直至声嘶力竭。接着他唱了一首日本歌曲，边唱边哭。那曲调阴沉悲痛凄惨，如同鬼哭狼嚎!据点里枪声暂停，小林的歌曲却反复不停。又一阵机枪扫射，部队一阵还击……指导员下令撤退，小林恋恋不舍。在返回的路上指导员告诉我，小林的日语喊话内容与对老乡们讲的大同小异。但我被那首歌的曲调深深感动。小林告诉我们，那首歌是一首告别的歌曲，名字叫《阴沉的星期天》，是亲人送儿子出征又恋恋不舍，盼望早日回家，可儿子终究还是没能回来。他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重复了几句歌词，我只明白了大意。但这首歌的曲调却深深的激荡着我的心扉，印刻在我脑海里。

终于在40年后的1985年5月16日，我在沈阳抗日战争纪念馆找到这首日本告别歌曲《阴沉的星期天》：

放一束鲜花在屋中盼望 / 谁曾想你再也不能还乡 / 形影相吊凭望穿秋水 / 长忆往日那美好时光 / 叹如今韶华已永世不返 /重温往事怎禁泪水盈眶……

今天，在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日子里，我又翻开那纸质变黄、字迹模糊的笔记本，反复吟颂这首歌曲，不禁老泪纵横，我再次想起中国的母亲们，她们，她们“妻子送郎上战场，母亲唤儿打东洋。”可是，可是，有多少丈夫和儿子抛头颅洒热血战死疆场，“再也不能还乡”。门楣上那块“光荣抗属”的木牌子，早已不知去向!我多么盼望能够再次见到小林同志，共同畅谈作为战争幸存者，我们幸福的时光;怀念牺牲的战友们，我们也将“重温往事泪水盈眶!”多么希望小林同志能把这首歌重新唱响，世代传唱。不要战争，让中日人民共享“那美好时光”!